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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

蛋汁猪排丼:

文学少女桥本老师








昭和30年的冬天,桥本辞职离开了斋藤府邸。斋藤家父想为小女儿飞鸟找一名新陪读作伴,但被飞鸟拒绝了:桥本老师授予的知识仍需消化,剩余下的书籍资料也要慢慢品味。父亲说好,那么奈奈未不在了你也要继续用功。飞鸟满口答应,每到下午三点就准时坐到书房里读书。父亲见吾家有女初长成,没有陪读监督也如此用功,高兴的不得了,连连说要赶紧买套好看的洋装奖赏她:殊不知飞鸟根本对什么洋装根本毫无兴趣。她每天三点进屋是习惯使然,因为和桥本约定的上课时间总是三点;她每天坚持念书是心甘情愿加上不得已而为之。桥本走时带走了一切,遗留的纪念品只有这放了半屋子的书和一句话:我很喜欢这些书,你要努力读完,因为它们都很有趣。


于是飞鸟照做,像行某种仪式,饮鸠止渴般地把它们囫囵下去。桥本进入她生命五年半,跨越整个国中和大半高中时代。她长不了飞鸟几岁,却知识渊博到不可思议。桥本在时辅导她历史,和她交谈诗歌文学;桥本讲法语,没有口音,清脆明丽。桥本未曾提起,但飞鸟知道她先前留过洋,是归国子女,似乎家道中落迫不得已才出来当家庭教师糊口。桥本不提,她也就不问。她与桥本有一点极为相像,那就是会看人眼色,也懂保守秘密的重要性。


每个人都有秘密。国中毕业后,飞鸟借由桥本的手开始接触诗歌。桥本带给她的第一本诗是泰戈尔的《飞鸟集》。飞鸟苦着性子读了几篇,并不能体会到个中奥妙。她嫌读诗晦涩,诗人更是矫揉造作,抱传火种的心思写字,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廉价的水渍味儿。与其读诗,不如读小说,引人入胜。她读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沉迷于暴风雪山庄之中不想醒悟。她把对诗的抱怨说给桥本,桥本就说你一开始默读自然无趣。诗在最初是歌的载体,默念和出声念完全是两种体验。


飞鸟说,那你为我念念看吧。


阳春三月,窗外桃枝初绽,她们坐在房内,桃花瓣会自然而然随风飘进部屋中。桥本手捧《飞鸟集》,一篇篇沿顺序念,念诗如唱歌。桥本说初读诗者要记住诗的声音,到了后期就知道心读自有心读的好处。泰戈尔生长在印度,但这本诗集有一半左右是在日本所写。他旅日时受了俳句的影响,潜移默化地将它融进自己的笔下。桥本启唇。夜是深沉的,屋子是寂静的,鸟巢也笼罩着睡意。 告诉我,透过欲泣又止的眼泪、踌躇未决的微笑,怀着甜蜜的羞怯与痛苦。她嗓音柔软,仿佛在空气中播种下盛开的植物的种子。飞鸟似懂非懂,但不影响她为此入迷。她说,你这么一讲,真的很像俳人的感觉。桥本问,你知道飞鸟的象征意义是什么吗?


桥本说,生而为人却不受形的束缚,诗意地栖居。


隔几天桥本就带本书来,诗集散文集小说样样皆是。飞鸟不知道她从哪搞来这么多书,洋的不洋的都有,有日文版的也有未翻译的,想读懂就要学习语言。飞鸟硬着头皮学,桥本耐着性子教。时间毕竟有限,这本还没读完一半,桥本已经带来下本,只好先放在一边,渐渐堆了半屋。直到最后桥本走了也还剩大半没翻动的新书。但飞鸟已经不怕了。她之前读它们带点兴致勃勃的意味,也期待桥本夸奖她。现在她读它们仍带着兴味。她的目光追着纸上的文字跑,桥本的眼睛也走过同样的路。她研习这些文字也是在研习桥本。桥本什么也不说,可心里话都埋在这里头。


起初桥本要教她法语,而她严厉拒绝,说法语太难,发音又要缠舌头,不学不学。桥本即兴译了首兰波的诗,飞鸟读完如饥似渴,想看下文,桥本说:只有原版给你读,可你不懂法语,这该怎么办?她才不要就此戛然而止,咬咬牙说你教我,教到我可以读懂这首诗就行。桥本说,那你可道阻且长,因为兰波可不是普通水准就可以糊弄过去的诗人。


几月后飞鸟挑战那首诗,缠着舌头朗诵完后也就看懂一半左右,抓耳挠腮,冥思苦想,抱着词典吭哧吭哧,桥本忍俊不禁,把日文版的《兰波全集》递给她,飞鸟跳起来抓桥本的胳肢窝:你为什么不早给我这个!桥本躲闪,如果你知道有这个了还会学法语吗?其实你讲的相当不错,只是兰波遣词造句太难。她把《兰波全集》往背后一扔,状似置气:我不需要这玩意也能读的明明白白。你等着看吧!桥本点点头,说那我等着看。


桥本最后没等到。斋藤宅要重新装修,拆掉无用的榻榻米一律改成西式木地板。适逢装修前夕,上周下人来清扫这间部屋,看到角落里放满纸箱的书籍说飞鸟小姐您想怎么处置这些书?飞鸟愣了一下,本想说扔了吧,又咽下这快出口的语言。这些书将被运到书房闲置的大书柜里体体面面地做实用性装饰品。他们把几箱几箱的书搬了出去。她目送它们走了形。那些书离开她房间后就变了味,她再也没碰过。她只留下了一本扣在她屋里:日文版的《兰波全集》(她得知译者是太宰治时眉毛挑成一个复杂的弧度),因为她想起来她还没读过翻译后的兰波作品,而她应该这么做。


她昨天刚与父亲讲完话,父亲要她念东大的留学班,她同意了。她前天收到一袋奶糖,奶糖来自一个从北海道邮来的包裹,抬头人名写的桥本氏,说是春分到了要给恩人斋藤家送点伴手礼。包裹里有马油(给父亲的,父亲虎口常年结冻疮)、绿球藻(给母亲的,母亲喜爱这类小玩意儿)、干制的红豆昆布等。斋藤分到了这袋奶糖。糖果压在舌下,浓郁四散。她就甜味读《兰波全集》,读那篇难了她数年的《醉舟》。奶糖中不含酒精,但她仍然感到臆想的醉意,脑海里浮现起国中时离经叛道与同期偷喝冰箱里摸出来的洋啤的记忆。


——可是我不再哭了!晨光如此可哀,整个太阳都苦,整个月亮都坏。辛辣的爱使我充满醉的昏沉,啊,愿我龙骨断裂!愿我葬身大海!


一些桃花像应了某人的心意似的飘散进来,落在榻榻米和木桌的桌角,落在书页的间隙里。飞鸟将它们一一拾起,握进掌心碾扁,然后再扔出窗外。落花美而无情。“咏叹繁花似锦,未待赞美已随风凋谢”。恰如织田信长所吟。它们是暮春的遗体,风中的浮尸,桃花香气残留到四月,桃枝逐渐枯秃。飞鸟关上纸窗。桥本那天随手写下的翻译根本不是自己翻的。她抄太宰治的话,拿这烂熟于心的句子下一个诱饵。对此事,飞鸟第一次觉醒。这明显不是桥本第一次埋陷阱,但是她唯一一次留线索。其余的都没机会破解了。


无数次她站在火光之中,读过的诗与饭食同归,长成她身上的肉与骨,埋进她奔流回荡的血液当中。如今她一人念诗,不禁会感到悲伤。这些悲伤涌上心头时,就迫使她压下头颅去。没关系,她心说,得不到回应没关系。我对你说那些话,本就不是为了要让你回应才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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